四季放下玻璃杯,雙手放到膝蓋上。她不偏不倚把身子轉向雙親。
「爸爸、媽媽,有件事我要向兩位報告。」她說。
「什麼事呀?這麼慎重其事?」左千朗說。
「我想大概不會錯。我,懷孕了。」
四季的父親臉上原本還掛著笑容。
接下來,他嘴巴張開,雙眼睜得斗大。
四季的母親一隻手摀在嘴邊。
只喃喃說了聲「妳……」。
四季的父母彼此對望了一下。
叔叔僵著一張臉,猶如瞪視般的視線移向四季。
「是誰的孩子?」
父親用低沉的嗓音質問。
「是我的孩子。」四季回答。
「那麼,您問的是什麼呢?」四季輕輕地偏著腦袋。
一陣沉默。
「等等,妳……四季,」母親想要站起身子。「過來這邊,我來問妳。」
「慢著。」父親出聲制止。
早已沒有人拿著酒杯。
靜悄悄的空間。
聽得見空調的聲音。
四季觀察其他三人。
他們的共通的地方是感到震驚,其次是憤怒,還有,後悔?
「是誰?」父親問。
「那樣不算是問題。」四季回答。
「妳怎麼會做出那種事呢?」淚水從母親的眼裡滴落而下。「為什麼,那麼草率……」
「母親,請容我回您一句,這並不會草率。我是經過充分考慮而做出的判斷。」
「妳還是小孩子呀。」父親說。
「可是,在此之前,我是做為一個獨立個體的人。如果爸爸您想拿社會上的慣例來套用的話,我要證明我不存在於那些慣例的範圍裡。」
「問題不是出在這裡。」
「那麼,問題出在哪裡?」
「我們是擔心妳的身體才會說這些!」母親站起來大叫。「這種問題還需要討論嗎!」
「母親,」四季凝視著母親。「請您千萬要冷靜。我認為,這件事難道不是一個測試理性與人的尊嚴的大好機會嗎?」
「人的尊嚴?」
「沒錯。我要把小孩生下來。」
「不行!我絕不允許!」母親敲打桌子。
「為什麼呢?」
「居然問為什麼……」
「對我而言會有什麼影響嗎?」
「妳曉得生孩子是怎麼一回事嗎?」
「只要是女人都會做的事。」
「妳……」母親頓時語塞。「妳竟然說出這種話……」
「這與我的人格沒有關係。是我身體的問題。」
「是呀,這不是妳寶貴的身體嗎?」
「充其量,不過就是身體罷了。」
「充其量……妳怎麼可以說的那麼冷漠無情?」
「冷漠無情?這句話請您收回去。這不正是一件值得祝福的事嗎?」
「我問妳是什麼人!」在一旁的父親站起來大吼。椅子倒向後方發出聲響。
「哥哥,你……」叔叔拔身而起,雙手放在桌上,向前探出身子。「還是不要那麼機動……」
「你閉嘴!」
四季的父親回瞪自己的弟弟,深吸一口氣佇立在原地不動。他雙手緊握,微微地顫抖著。
「四季,妳回答我。假使都到了那種地步,妳還主張自己是正確的,那為什麼妳要替對方隱瞞?假使沒什麼大不了,只是身體的問題罷了,那又為什麼不能說?」
「因為我擔心爸爸還有母親。」四季回答。「請兩位冷靜下來。這對我來說是必經之路。」
「可是太早了。」母親喊道。
「不,」四季凝視著母親。「並不算早。難道我拿到學位也是太早嗎?」
父親重新坐回椅子上。
母親雙手掩面哭泣。
現場氣氛一片死寂。
四季看向叔叔。
叔叔朝四季瞥了一眼,悶不吭聲地搖了一下頭。
大概是想說:想想辦法說些什麼吧。
「誰來撫養?」父親以壓抑感情的聲音問道。「妳就這麼生下孩子,要誰來撫養?」
「我會撫養。」四季回答。
「這種事妳以為妳做得來嗎?」
「我做得來。」
「孩子連爸爸都沒有……」
「孩子有爸爸。不過,那跟養育孩子沒有關係。跟我本身,還有我的人生也都沒有關係。」
「妳那種道理說的通嗎?」
「道裡總是說的通的。」
「有了多久?還來得及拿掉吧?」母親說。
「母親,那樣才是對我的身體有危險呢。」
「四季,」父親對她連正眼都不瞧地說。「快告訴我是誰。」
沉默。
然而,她早就預料到事情會發展至此。
根本就是照著她的計畫進行。
四季望著餐桌上的玻璃杯。
紅色液體微微晃動著。
自由表面的運動衝撞到周圍的界線,發生了反射。
反反覆覆,然後相互抵消。
人心也是藉由這種機制平息波瀾。
透過同一個波動的反射加以緩和。
然而,
有時會相會趨於一致,產生共振。
留下活口或者是置之死地的判斷,差別只在一線之間的時機。
「妳打算結婚嗎?」父親問。
「不,這件事沒有辦法。」四季隨即回答。
「為什麼?」
沉默。
四季瞬間考察起泰勒展開式。
波形識別正是瀨在丸紅子的專業領域。
她當初是怎麼樣告訴父母自己懷孕的事呢?
她結了婚。
無聊愚蠢的規則。
誤以為只有按照規則才能維持尊嚴。
規則讓人變得愚蠢。
那是單純化的象徵。
彷彿藉由公式和定理而讓數學墮落。
「因為我肚子裡懷的,是叔叔的孩子。」四季說。

在那之後掀起沉默與爭吵的波瀾重複來回當中,四季早已隔絕來自外界的聲音,她只是靜靜地觀望著惟有畫面而已的資訊。父親拿起玻璃杯,將葡萄酒撥到叔叔的臉上。母親抓著叔叔的襯衫僵在那裡。
「瞧你幹得好事!」父親的嘴唇扭曲成那樣的形狀。
四季默不作聲地看著三人。
為什麼沒有半個人察覺這件值得喜悅的事呢?
為什麼連一聲祝福都不願給呢?
他們被一毫無道理,而且不具意義的東西支配著。
那是種有如亡靈一般的東西。
給他們機會吧。
會有誰察覺到的。
頭腦清晰的人們啊,
快解開那到禁錮自己,沒有形體、肉體也看不見,甚至不存在的詛咒之鎖吧。
等待。
時差。
為什麼為了在這個世界上落地生根,非得等待不可呢?
太慢了。
慢動作。
難道只要不容許幾乎像是靜止不動的那種遲緩,
就不可以在這裡生存嗎?
叔叔什麼也沒有辯解。
他是最正確的。
因為沒有辯解的必要。
他接納了我。決定接納這個事實。
不過是如此罷了。
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。
像這樣子跨過非跨越不可的障礙,不正是一種進步,發展、成長嗎?
叔叔……
四季注視著新藤清二。
「妳到底是在想些什麼?」他的嘴巴動了動。
那是好久好久以前我就想過得事情嗎?
打從在那家旅館,叔叔喝下酒之前起,她就知道事情會演變成現在這樣。所有的一切都考慮過了。所有的可能性都考慮過了喲。
「真不明白。」他一臉凝重地抱著頭。
明白?什麼意思?
想要明白些什麼呢?
應該早就知道一切了。
為什麼要把已經知道的事、
明白的事,
想成是無法理解的呢?
這真是不可思議。
找尋否定的理由,
但是這種否定到底有何意義呢?
既然不是大不了的事情,卻為何要那樣地抵抗呢?
不可思議。
面目滑稽。
「四季,收手吧。」其志雄的聲音傳來。
「收什麼手?」
「妳正要做的事呀。」
「我正要做的事,就是我決定好的事。我打算做的事情,沒有一次是沒做到的呢。」
「妳說的或許沒有錯,但是不會被接受的。」
「被誰?」
「除了妳以外的所有人。」
「其志雄也是如此?」
「我……」其志雄似乎考慮了一會兒。「我可以理解妳,我站在妳這邊。」
「這麼一來,你該知道這才是對的吧?」
「不能再等一下嗎?」
「等不及了。對,不對。結果還不就是這麼一回事。」
「只有一樣,請妳告訴我。」
「什麼?」
「妳想死嗎?還是想活著?」
「我要活下去。」
「好吧。我只是想要知道這一點。我不再反對了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
四季從椅子上站起身。
有人抓住她的手臂。
四季回過頭去。
是父親的手。
扭曲變形的臉孔停在那理。
在看看母親。
她的臉也變了形。
「話都說完了。請容我失陪一下。」四季對父親說道。
那股抓住她手臂的力道有增無減。
「爸爸,可以請您鬆開這隻手嗎?」
「妳打算到哪兒去?」
「我想給各位一點時間清醒清醒。」
「妳說什麼?」
「請您好好聽我說,請您務必抱著理解的心情。」
「住口!」
說那遲,那時快。四季的父親揮出另一隻手,從一旁刮上四季的臉頰。她受到衝擊,身體撞上了椅子,那張椅子倒下,而她則是由肩膀摔落地板。一絲痛楚閃過膝蓋和雙手。
稍晚一會兒,被父親掌摑的臉頰發燙起來。
她隨即站起來,將倒下的椅子扶起。
其他三人都默默無語地注視著她。
父親想要說些什麼,但是他只動了動嘴唇而發不出聲音。母親和叔叔也都站起身子。
還是第一次體驗到接受肢體攻擊。
就是這麼一回事呀,她心裡想。
果然,不過是身體罷了。
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。
四季一言不發地往前走,順手抓住叔叔附近櫃子上的洋娃娃,帶著它走出了房間。
沒有人出聲\叫住她。
四季回到自己的房間,連燈也沒開,在床上坐了一會兒。洋娃娃正注視著她。比人類還要善良得多,而且又冷靜。四季的呼吸與脈搏都很正常。
父親的吼聲傳到耳邊,他為什麼那麼激動呀?絕對是在斥罵叔叔沒錯。他的行為宣示著女兒是自己的東西,也就是明顯地侵犯了四季的人權。此外又夾雜著對叔叔的嫉妒,這件事情本身才是屬於他所定義的罪行吧。為什麼他察覺不到自己的矛盾之處呢?
覺得稍微安靜了些。
一陣腳步聲傳來,有人敲了敲房門。
她沒有應聲。
不過,房門並沒有鎖上。
開門的人正是母親。
「四季?」母親的表情因為逆光而看不見。「快向妳爸爸道歉,求求妳。」
「這就是媽媽您的意見?」四季問。
「是的。」對方點點頭。
「我懂了,我現在就去。」
四季起身從小背包裡取出包裝好的盒子。帶著她和洋娃娃,四季離開房間。
餐廳裡頭一個人也沒有。
母親在走廊上等著。
人似乎移到會客室了。
四季往那邊走去。
靜悄悄的。
或許是稍微恢復冷靜了吧。
沙發上坐著父親和叔叔。
四季一進到房間裡,母親便在後頭將門關上。
沉默。
誰也沒有開口說話。
零散的行李上為搬入會客室。只有家具與空蕩蕩的書櫃,再加上檯燈。桌上擺著的玻璃菸灰缸也是一沉不染。地毯還是全新的。
四季將洋娃娃放書櫃上裝飾,然後朝著新藤走進。
她把拿在手中的盒子遞了給他。
新藤不發一語地把它接過去,望著四季。
他用手撕破包裝紙,接著打開盒蓋。
出現一把刀子。
不禁發出到抽意口涼氣似的聲音。
新藤握住刀子,目不轉睛地端詳著它。
他看看左千朗,接著看向美千代。
然後,看向四季。
他站了起來。
四季伸手想取回新藤手中的刀子。只要能夠確定他的心意就足夠了。
「讓我來。」四季輕聲細語地說。
於是,她把從那邊取回來的刀子用雙手握好,往沙發後面走去。美千代就站在那裡。
四季朝母親接近。
美千代沒有逃開。她睜著雙眼注視四季而不是刀子。走到五十公分的前方,四季一度停下腳步確認對方的意志。新藤正想從背後觸碰四季。他的力量已經太遲了。不過,他的接近很溫暖,而且教人高興。
刀子刺進母親的胸口。
母親發出些許的呻吟,往後倒退,於是背碰到牆,接著膝蓋彎了下去。
飛濺的血花噴到四季的身上。
聲音揚起。
是父親的叫聲。
四季回過頭去。
他呆呆地站在桌子對面。
待四季一走近,只見他向後倒退。
雙手攤開來。
四季走上前去。
新藤從後面抓著她的雙手。
房間的燈光讓刀身光芒一閃。
沒有什麼比鮮紅的血,更配得上這間嶄新的房間了。
父親背靠著書櫃停下來。
四季的刀子朝著她那身軀刺進去。
既沒有聲音,也沒有觸感,只有鮮紅溫熱的血液,飛散在無聲當中。
父親癱倒在地上,如小鳥般移動視線。
房門打開。
往那邊一瞧,只見新藤裕見子佇立在那裡。
「嬸嬸,晚安。」四季面帶微笑。「不過有一點太晚囉。」
父親最後地痙攣使得洋娃娃自書櫃掉下來。
洋娃娃吸收著他的血液附著在地板上。
四季有一部分發出了悲鳴。
猶如反應那一聲似地,新藤裕見子飛奔而出。
大概是去叫誰來吧。
四季的雙手染成鮮紅。
新藤清二放開她。
「四季,」他用溫柔的聲音說著。「朝著我刺下去吧。」
「叔叔,」她回應說道。「這把刀怎麼樣?它是給您的生日禮物,可是都髒掉了。」
「啊啊……」他看向四季手中的它。
「假使有了這個,你自己一個人可以活得下去嗎?」
「啊。」他睜大眼睛,渾身顫抖著。
「全部都是我幹的,叔叔是想要阻止我。懂了嗎?我還未成年。所有的資產都會是叔叔您的。已經沒有辦法回頭啦。」
「四季,殺了我吧。」
「我生下來的孩子要是長大了,一定會殺死我還有叔叔吧。」四季這麼說著,把刀子放在地板上。「到那之前,就正確地,而且相信人的自尊活下去吧。」
「四季……求求妳,快把我……」
「沒問題,叔叔早就被我殺死啦。」
「啊……」
「叔叔做了好幾次被我殺死的夢,對吧。」
「拜託妳。」
「我答應您。總有一天,一定會的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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